第6章 等待（六）（1/2）

她跌跌撞撞回到小巷，抬眼看见自家门口站着两个人，一是马嫂，一是黑牯子。

马嫂说家乡来人了。牛哥没治好，死了。她这时赶来是向秀姐道别，明天要带孩子一起回去。

“人来迟了，牛哥已经埋了。”马嫂没有哭，蜡白的脸抽搐着，比哭更悲恸：

“俺领伢子们回去，到他热坟上磕个头， 再把伢子们交给奶奶，俺也跟牛哥一块儿去了……”

黑牯子嚎啕起来，大滴大滴泪水从明亮的眼睛里直往下滚。

秀姐蹲身过去抱住黑牯子，责备马嫂：“马嫂，你胡说些什么！”

马嫂说：“俺牛哥吃苦受穷一生，末了还不是惨惨地死了！俺不死也还是只有受穷吃苦啊！”

秀姐说：“再吃苦、再受穷也得活！虫子蚂蚁也恋世，我们是人哇！”

马嫂摇了摇头，闭着的眼睑闭得更紧：“俺这辈子哪能算是人啊！ 牛哥病能好，俺一切为牛哥，牛哥不在了，俺活着为谁哇?”

秀姐把黑牯子塞进马嫂怀里，带着一种气愤：“活着为啥?为黑牯子，为大妞她们，也为你自己，老天给每人面前摆着一条路，该谁走的，再苦再难也得走下去！”说到这里，转身从箱子里拿出一点钱交给马嫂；

“带孩子们回家上坟吧，代我买些纸箔给马大哥坟前烧烧。倘不是路远，我就陪你一起去。马嫂，记住我的话，千万别胡思乱想啊！”最后她抚了抚黑牯子的小脸蛋：“别忘了秀姑，秀姑惦记你们。回去找个能写信的伯伯叔叔，及时给秀姑捎个信来，告诉秀姑说娘好，说奶奶好，说你们都好。”

马嫂和黑牯子走了。她关起门，瘫软在一张椅子上。

她失去了依存，失去了生命之源，失去了心胸中的喜、怒、哀、乐，一切一切??

深秋的夜空，高高的，静静的。

深秋的月亮，远远的、冷冷的。

早先她最喜欢清静，清静时才好有条有理仔仔细细地回忆过去，推想未来那甜甜美美的日月。

今晚她突然不喜欢这清静了。她关上窗户，放下帘帷，斜身躺到床上。

她像片飘呀飘呀的树叶，累了，乏了，很希望能够在一个地方睡一时，不，是长时间、长时间地睡下去……

“秀婉,秀婉!”

门外有人叫她。

她起先以为是自己耳误，听错了。

“秀婉,秀婉!”

果真有人在叫。

她是和衣而卧的，欠身起来，开门一看，门口不远站着一人，是邹。

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他到了这时才来找我！ 既到了这时，为什么又来找我呢?……她打算回避，不见，要退身回家。

可是两腿僵住了。

邹很激动，大步朝她奔来。

她只好极力压下心跳，极力挪动脚步，极力以平易的态度和合节的礼貌，接待了他。

久别重逢，又是大难之后重逢，而他完全不知道她早已多次在工厂小窗那里看到过他，所以进门不等坐下，没作寒暄，便揉合着兴奋、凄戚、激动、愧疚，把他别后诸多情况向她一一道来。

他说如何先后跑到陕西、四川、云南、贵州，如何给她寄来好多好多的信都无一回音，如何遇有安徽老乡便设法打听、询问??又说胜利后他如何先到上海，后回沛市，他如何一到沛市便急急跑到小巷找她。不料这里景物全非，丝毫没有旧日景像，见到的只是可怕的凄凉的断井颓垣，荒烟衰草??

他还一次又一次到他们旧日上学、放学那街街巷巷、直直弯弯的路上去等、去候，可每一次都是怏怏而归。

他也一次又一次找人寻问、探听，但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或者答：“活着的都跑了，留下的都被炸死光了！”他捶胸顿足、万分后悔，说若是那年他不走，或是她能和他一起去，该有多好啊！

这时的他，不像她在工厂小窗那里看到他时那么庄肃、那么持重。虽然也长大了，但音容举止却依然保留着很多少年时候的东西，使她感到很熟悉、很亲切。

她抑制着自己，并认为必须如此抑制。这是为了自己，让自己得到应该得到的尊重；也是为了他??

她待他以宾客之礼，听他叙说时，一直侧着身，避着脸，不插话，不动情，镇定得近乎冷漠。

对于这一切，邹自然不会不有所感觉——

“秀婉”他的激动渐渐减退，愧疚渐渐增强、加重：“你像是知道我的事了。这是我的错，我的大错！ ——她是我姐夫的妹妹，家在上海。姐夫、姐姐他们早就跟我提了，我一直不肯，说要回沛市找你。后来他们给我三个月期限。于是，三个月，我找找找；又三个月， 我找找找；再三个月，我找找找，到底我绝望了，我铸成了这一大错??”随着低下去的话声，他垂下了头。

该当是她说话的时候了，她平静地告诉他：

“你们的事，我知道了。你们很幸福，我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