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命无绝衰（一）（1/2）

按学问排座次，我们小巷内，展老先生以下首先数到的便该是丁霖老师了。

展老先生是旧知识，展府抗战时被炸、被抢、传在外面的书是：《诸子集成》、《二十四史》、《艺文类聚》等等。

丁老师是新知识，他家在文化X革命时抄家没收和被烧的书是：《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大众哲学》、《社会发展史》、《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等等。

丁老师的父亲丁老先生，也是老师，是本城教育界受尊重的耆宿之一。老先生教数学，数十年间只用一本《范氏大代数》。这部教材老先生背得滚瓜透熟，上堂根本不用备课，讲解根本无须翻书，学生提问，他哪一次都是：“请看看该书第九十七页”，“答案己见该书第一百五十六面”……

这位老师乐育后生，满园桃李，但走路不多跨半步，话不多吐一字。1955年逝世，省教育厅主持的追悼会，十分隆重。

丁霖老师克绍父业，二十一岁便执掌教鞭了。抗战胜利后，创立某小学，任教导主任。1947年， 参加中国民主同盟在本城的地下组织，通过上海“生活”、“新知”、“读书”等几家进步出版社，大量购买进步书籍，与本城倾向革命的一些学生和青年交流传阅，扩大影响。随之配合打入国民党沛县政府的民盟同志，在省内地区中共党委领导下，积极从事策反工作，直至1949年初沛市和平解放。

解放后他在市立某中学高中部文科任班主任，教语文兼本国现代史。知识丰富，态度认真，书教得好；为人也热情、直率、诚恳，学生们都很喜欢他。

五七年他成了R派。别人且不说，他爱人猛一听简直呆了，硬是不肯相信，认为是讹传误会。

他爱人叫蒋丽雯，是本市某小学教师。她曾经跟丁老师读过书，一直视之为师长，婚后有时仍然脱口喊他“丁老师”。

确切消息到来了，蒋丽雯还是迷忽、困惑，莫索其解，总觉得“丁霖”这两个字与R派那两个字连不到一起来，在她心里，“丁霖”这两个字是矗立在这么一些往事之上的:

——参加地下民盟后，多次冒险去大别山寻找党组织，终于取得了与省党委的联系。

——一九四八年在白区动员，组织了一百多知识青年去省解放区参加革命，眼下这些人有一半以上成了共产党员。

——解放后第一个新年，他写了一首歌词，请一位姓马的音乐教师谱曲，一时传唱全市。他那歌词是：

上下五千年，

没有太阳见不着天，

自从来了共产党，

翻天覆地大改变。

阴天变晴天，

荒地变花园，

哑子能唱歌，

瞎子能睁眼，

到处欢腾到处是笑啊，

锣鼓闹喧阗……

本校一位和他很要好的老师，说他这歌词过于夸张，反而失真。他当即面斥老师，认为老师与新社会在感情上存在距离。对于共产党领导下的新生活，怎么歌颂也不为过份。

——解放后地下民盟组织公开了，要他正式入盟，他拒绝了，认为自己即将参加共产党，何必再走这一步弯路。

——蒋丽雯有个哥哥在国民党某地军医院任副院长，投诚归来，一时没有住处，他不予接纳；蒋丽雯留哥哥在家吃了一顿饭，他也责备她政治觉悟不高。

——六岁的女儿上小学，听大同学们说，昨晚市府门外广场有人拣到TW飞机撒下的传单，说要反G大陆。孩子连台湾在哪里，反G大陆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他也没少给孩子严厉批评，说那是谣言，她这么再跟别人讲就是传谣，为敌人服务。他要孩子深刻认识错误，并当即领孩子一起去向学校党委作了汇报。

——蒋丽雯偶尔和孩子们谈家常，说她娘家 虽是地主，可她母亲——孩子们外婆却受外公虐待，在家庭里简直就是奴仆女佣，一生只在灶屋里转，过年过节也没上过桌子吃过饭。他闻之忿然，拍案而起：“你在干什么?”严肃指出蒋丽雯这是在给地主婆子唱挽歌，做剥削者的辩护士，美化阶级敌人，退一万步说，也是糊涂，也是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

——逢上阴历年(春节)，按照泥风土俗，附近同一巷道(在农村即同一村庄)的邻居，必须一一相互到家“拜年”。可丁老师对此却坚持原则，有所为有所不为，巷内某几家他认为家庭成份不好，本人历史上有问题或是家风不正、人品不高者，他不仅自己决不登门，人家来了也不回拜，连蒋丽雯和孩子们都不许去。

——同校有个女老师，一九五三年从沈阳调来，在和同事们闲谈时，她把自己目睹的一些苏联人在东北的情况也说了出来。例如抢占住宅，拆毁工厂设备，攫取技术资料，倾销他们滞存国内无法销售的货物(例如十分难看的大幅印花布)，压价强购紧俏商品，凌辱中国妇女，比萧军曾在《生活报》上写的更具体。

她说时是零零星星的，没有想到避讳。一九五五年肃反时，她被揭发了。把那些话集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