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倒忙（1/2）

那时做期刊编辑，潜意识里总认为自己的日常工作即便算不上无冕之王、幕后英雄、为人作嫁、传扬文明、积德行善，也跟这些好词儿沾边，至少是差不离儿。有人用这些高帽精神贿赂我，我一概恬不知耻舍我其谁地欣然接受，直到发生了一件“虽非我杀，实乃由我”之类的事儿，我才坚信起哄架秧子亦属祸国殃民。

朋友张三，给我帮过很多忙，让我占过很多便宜，一年到头经常请我吃吃喝喝。他老家来了亲友常喊我作陪，我认识了其哥哥张二。

张二，八十年代中期师大毕业的本科生，按说应该发展得不错。奈何他爱喝酒，喝高了爱发点儿酒疯，难免耽误事、得罪人。张三说，哥哥刚毕业时分在县一高教书，喝酒弄砸了几回，被调整到乡里的初中；在乡中还是喝酒，还是误事，被调到老家村上的小学。在村小，还是喝酒，还是误事。

好在张二老兄胸襟开阔、淡泊名利，把酒临风即可宠辱皆忘，从不忧谗畏讥。

喝了几回，张二有天对我说，自己从小热爱文学，早有写作计划，目前有几百个选题、几十篇初稿，要我帮他发稿子。

我在酒桌上认识的形形色色文学爱好者，车载斗量。套用鲁迅的话，多为空头文学爱好家，几杯酒拿住了脑，追忆起青葱岁月，常拿文学过嘴瘾。说说就了，酒摊儿散了没有真写作、真投稿的。我的经验，应承下来就是。不会把天聊死，亦不会夹住自己的手。

对张二，我随口应承，说欢迎老兄投稿。算是开启了一段怪异经历的帷幕。

约一个月后，张三一本正经地请我吃饭，好酒好菜让我受宠若惊。酒过三巡，张三说，哥哥真写了一篇散文，几易其稿，反复修改，自我感觉不错，请你给看看，提些修改意见，然后设法发表。

张二写的是一篇亲情题材的散文，写兄弟几人艰辛的求学生涯。情感真挚，若干细节催人泪下，但写得全无章法和技巧。语文水平中等以上，缺乏写作训练的人士写自己亲身经历的艰辛往事和真挚亲情，通常皆此效果。这种素材虽好，但缺乏遣词造句技巧、谋篇布局章法的文章很难发表，每家报刊社皆堆着大包此类稿件。我如实说了观感，张三说哥哥很不容易，对兄弟几个贡献很大、牺牲很多，对他尤其好，“编辑就是帮人造嫁衣的，请你费费心，帮他修改修改，尽量发表，就当是做好人好事嘛。”碰了两杯，又说，“原稿好，显不出编辑的水平；把有瑕疵的稿子弄完美，方显大编辑的上等手段！”

陪酒的几人，纷纷举杯附议。

张三对我不赖，老让我占便宜，加之逞能心理需要，我应承下来，说一定想办法发表。

文章质量不佳，咋想办法？按照某种套路大肆修改呗。我花了一番功夫，几乎是用他的素材重写了一篇。稿子过了终审，发表了。

这期杂志出版后，考虑张二在乡间不易，给他寄了十本样书，还游说领导给发了一千元稿费。那时，北京东三环的房价在三千元上下，飞天茅台两百元一瓶且不限购。

自以为这事儿办得挺好，功德簿上又添加一小笔。

约半年后，张三在饭局上唉声叹气对我说：“本不想对你说，唉，那篇文章可把哥哥耽误了！”

“咋了？”

“唉，这事儿说到底还是怨他自己！一篇文章，居然让他飘了，摆不正自己了……”

张三说，哥哥收到稿费后，买了几百本刊发其文章的那期刊物，逢人就送，甚至搭车送到百里外的亲戚家。对方收到刊物，哪儿能不或真或假夸赞几句？赞美听多了，他愈发坚信自己写作才华超群、创作能力出众，以至于有了辞职专业写作的打算。而且，谁的夸赞合他的心意，他一准儿请其喝酒。他端杯必醉，喝大了更摆不正自己，说些出格话做些出格事，一天居然用这份杂志敲着校长的脑壳说：“你睁眼看看，我的文章发在了全国著名期刊上。你还当校长哩，你会写文章吗，你的文章能发到这上面吗？呸，你个行尸走肉有啥资格当校长？”校长隐忍着没有发作，心里肯定不会感激他或赞赏他。

年底，县里要评选拔尖人才，以局委乡镇为单位推荐候选人，本乡没有推举他。他喝了几两酒，踉踉跄跄跑到乡政府，对正开班子会的书记、乡长说，我发有大文章，文章有全国影响，我是当之无愧的拔尖人才。乡里不推荐，是不尊重知识不尊重人才，违背了国家的知识分子政策，是严重的政治错误。

书记、乡长没搭理他。他嚷嚷几句，以醉卧乡政府会议室而收场。

年后，县里颁布禁酒令，规定公职人员中午一律不准饮酒。又赶上评议教师队伍，领导公私兼顾发小鞋还不容易？书记、乡长、校长一嘀咕，他就下岗了，每月三百元生活费。要是一年以后经过考核仍然达不到上岗要求，做离职处理。

张三说，哥哥五十岁的人了，除了教书啥也不会，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丢了工作，这几天正到处托人想办法。

我懊恼，觉得这事儿多多少少与我有干系，我参与其中把他驮上了刀山，帮忙成了帮倒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