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3）

薛芳华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她感到自己慢慢悬浮起来，飘在了半空中，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不远处浮现了一团蚕茧状的微光，朦朦胧胧，在水中不断纠缠和浮沉。薛芳华悬浮在空中，身体也就冷一阵热一阵地挣扎，只能看着那团微光不断改变形状。有些回忆的碎片从黑色的水中浮上来，就好像那团微光伸出长长的触角，把它们钓着。那些碎片属于一株折断的蔷薇花，一页残破的草稿，一只钢笔的笔帽，还有一张掉落的照片……

她仿佛变得轻灵起来，被黑色的水包围着，如同在母亲的子宫中，无需担心呼吸，也不必忧虑其他的事情，只要朝前游，就可以碰到那些碎片。她伸手往前游动，碰到了一片碎片，光芒在她手中放大，她看到自己领着一群小孩在路上奔跑，蓝天遮覆住稻田闪耀的阳光，苍绿的稻田层层叠叠，在风中碧浪翻滚。门口有一棵杨树，正午的日头酷烈，她的脸庞也被晒得通红，便摘了一片荷叶挡住阳光。她蹑手蹑脚地走进门，却看到母亲薛菡坐在客厅里，对面是紧张的陶念娣。

“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她听到薛菡情绪激动地说道，“我已经三十多了，要是错过这个机会，我就再也不能指望事业上有成就了，我不想像你一样一辈子被困在村里，你明白吗？”

“但是华儿才八岁啊，她没有爸爸，正是最需要妈妈陪伴的年纪，你要是一走了之，一年能回来几次？孩子大了以后，还会不会记得你这个妈妈？”

“村里那么多留守儿童，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生了孩子就要负责！”陶念娣也有些动怒了，“你要是一心想拼事业，当初就不该生下这个孩子！我当时说了多少遍让你把孩子打掉，你偏不听，现在孩子都七八岁了，你又想甩掉她全心去拼你的事业，我没教过你这么自私的女儿！”

“没错，我是自私，凭什么我就不能自私？”薛菡一下子跳了起来，激动地争辩道，“凭什么要求我要为了她牺牲我的人生，安安分分地在家当一个好妈妈？何况芳华长大以后处处都需要钱，女孩儿最需要富养，不然长大以后一不注意就会被男人骗走，我不出去挣钱，难道要她吃我吃过的苦头？”

陶念娣一时语塞。寂静如刀落下，两人的目光对峙着，薛菡一声不响地摔门离开，陶念娣却颓然坐在了沙发上，把脸深深埋进双手间。

薛菡离开的那天是一个清早，薛芳华醒来时，一路追到了镇上的车站，但薛菡已经乘坐早一班车离开了。无论她怎么哭，怎么闹，陶念娣都把她拉了回来，不让她跟着薛菡走。无父无母的她在村里成了形式上的孤儿，薛菡只有春节才回来，往往年还没过完就又离开了，一开始每次走薛芳华都会又哭又闹，薛菡却狠下心，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走得义无反顾。渐渐长大以后，薛芳华知道了她在上海的一家公司工作，因为工作原因经常在世界各处飞，她在地图上圈出了上海的地名，一心盼着能快快长大，考到上海的大学，和母亲团聚。直到她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她满心欢喜地拨打了越洋电话，对面却迟迟没有接听，陶念娣在村里为她办了谢师宴，薛菡至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她抱着手机等了一整夜，都没等到薛菡的电话。从那一天开始，她便当自己是个孤儿了。她拼命学习考到上海，又拼命工作，最终出人头地，还在上海买了房。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一个熟悉而又模糊的声音在喃喃低语，“你的父亲不要你，母亲也不要你，工作丢了，房子也没了，你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你拼命了一辈子，除了你的外婆，世上还有人认同你吗？”

薛芳华的头好像立刻插进了一把鱼叉，更痛了十倍，然后有人拽住了鱼叉末端的绳子，猛地将她拉出了水面。

黑色的水消失了，蚕丝般的微光也消失了，那些碎片都没有了，薛芳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真正地睁开眼睛。她就像一条快要窒息的鱼，拼命地吸气，但头脑中的剧痛却渐渐地平息了。薛芳华看清楚自己仍然躺在卧室中，全身都是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乱得一塌糊涂。她就如同一团面，浸泡在水中，变成了一滩稀糊糊的东西。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惨白的格子切割着它们，在薛芳华脸上留下一个十字形的影子。薛芳华眨着干涩的眼睛，慢慢平复了呼吸，她疲倦地抬不起一根手指，耳朵里残留着嗡嗡的杂音，她伸手在凌乱的被褥和扔到旁边的枕头下摸索了几下，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然后打开盖子倒了倒，瓶中落下几枚白色的安眠药，在昏暗的光线中静静地躺在手心中，就好像是圆形的泪滴。

薛芳华突然坐起来，把身边的东西统统狂躁地扔出去！

随着春天的到来，天气逐渐转暖，日出的时间也比以往早了。她途径很多城市，看过很多地方的凌晨，只是每一次都行色匆匆，无暇欣赏日出。她倒了一杯咖啡，本来想接着找工作，麻木的手指却无法按照心意行动，大脑就像一台过载的机器，短暂地跳了闸，她冲了一杯咖啡，走到廊下看着外面的太阳。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一弯月亮悬挂在空中，光辉却已淡去，晨曦的红光从云层背后满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