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京华暗涌（4/4）

捅破这层窗户纸，必须扎到油田一线去。亲眼看看那些被超深地层‘咬碎’的钻头残骸，亲手摸摸那些带着地心热度的岩芯，感受钻机在极限工况下的震颤和呻吟……纸上谈兵，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没有太多波澜，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和破釜沉舟的意味。

林棠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瞬间领会了丈夫话中深藏的、近乎孤注一掷的意图——他想离开京市，离开这个技术力量最集中的地方，深入到最艰苦也最前线的油田去。她抬起头，在透过窗帘缝隙渗入的、极其微弱的朦胧月光下，与裴叙深邃如寒潭的目光对上。那双眼眸深处，有连日鏖战的疲惫血丝，有对技术难题近乎偏执的执着，更有一丝洞悉世事的、凝重而警醒的微光。

“形势……”裴叙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却像冰冷的钢针扎进林棠的心房，“有点不对头了。厂里……外面……空气里的味道变了。”

何止是“不对头”。林棠比任何人都清楚，历史的车轮正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隆隆驶向一个特殊而危险的节点。从一些微妙的人事变动，到家属院里某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再到报纸上日益激烈的措辞……种种迹象如同不断汇聚的阴云。

最多再有两三个月，那场足以席卷一切的风暴就将拉开序幕。她早己在不动声色间，像蚂蚁搬家一样做着最坏的准备：将家里大部分积蓄兑换成便于携带、不易贬值的“黄鱼”（小黄鱼金条），仔细缝进几件旧棉袄的夹层里；将裴叙一些核心的、未公开的技术手稿笔记，以及重要的家庭照片，用油纸包好，藏在了阳台一个废弃花盆的底部；甚至通过隐秘的渠道，悄悄联络了几位在相对偏远、人迹罕至的西北农场工作的旧识……她在无声无息地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尽可能周全的安全网。

最坏的打算，无非是举家下放，离开这熟悉的一切。但只要一家人紧紧抱在一起，只要裴叙和孩子们安然无恙，去农场挥汗如雨也好，去穷乡僻壤的农村点煤油灯也罢，她林棠都有信心把日子过下去，守护好这个家。

“你的打算是？”林棠侧过身，手肘支着枕头，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凝视着丈夫模糊而坚毅的轮廓，轻声问道。她的心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等待着那个意料之中却又令人心悸的答案。窗外，不知哪家的婴儿夜啼了一声，更显得夜深沉寂。

黑暗中，裴叙握紧了她的手，掌心温热而有力，带着常年绘图和摆弄机械留下的薄茧。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西个字，如同金石坠地：

“走为上策。”

窗外的夜，寂静而深沉，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家属院里，大多数窗户的灯火都己熄灭，沉入梦乡。只有三楼这扇拉着厚重窗帘的窗户内，夫妻俩低不可闻的细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没入1966年料峭春寒的无边夜色里。

远处厂区高耸的烟囱轮廓，在稀薄冰冷的月光下沉默矗立，像一个个巨大而沉默的问号，指向不可知的、迷雾重重的未来。而裴家客厅的窗台上，林棠精心照料的那盆绿萝，却在无人注视的暗夜中，悄然从肥厚的叶片下，探出了一点嫩绿到近乎透明的、充满生机的芽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