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燕寄（1/2）

相府仍是一如往初的安静，轩窗外的风雪亭，多年以来也一如往初。

他临窗而立，画了一幅风雪寒梅图，当初那个亭中慵懒的披着狐裘，按着琴弦的女子，不期然的再次出现在眼前，这么多年了，她果真，从未再找过他。偶有几次，他站在璃都高耸的城墙，看着绵延万里的天下，不期然的总会以为城门之外走过的某一个身影是她，然，他却从未再见过她，亦不曾找过她，只当她还活在哪里，那便好了。

一滴浓墨悄然滴落，他回过神，看这幅已成的画被墨点污了，暗暗叹息，提笔又勾画了几笔，却是另一树老梅花开。

身边有人送来半盏清茶，并一封书信，放在案头悄悄退去，他啜了一口清茶，伸手触到那信封时，稍微愣了愣。

自云戚走后，偶有云戚的书信，不似当初他去往晋州之时，隔三差五便有一封，白净的信封因着迢迢远途已褶皱不堪，内里的信笺却是上好的宣纸，因着时日久了，已几不可闻的香气，娟秀的字迹即便是顾左右而言他，聪明如他，女孩儿家的心事，又怎么逃得过他的眼？

他以为她不过也是小孩一般的心性，许是过不了几日，便早已忘了他这个人，或许他不知道当初十里春繁时鎏金河中那个只因他远远一瞥而忘了划桨呆立的女子，他也该记得她以为他见她的第一眼。

那晚他转过宫墙，看到她那样傻傻的等他到深夜，鼻头冻得通红，见了他欣喜却又慌乱躲闪的眼神，浅藏着的对他青涩的爱恋，微微的有些触动他心内最软的那根弦。他想，有着这样一双澄澈清灵的眼眸的女子，该是有个视她若珍宝的人，捧在手心好好宠着的，那他能做的，便是不要让她知道，永远不要让她知道，即便娘亲如此的恨着他们。

从小娘亲便将皇室宗亲的面容一个个指给他看，道，“言儿，你看，这些人都是娘亲的仇人呢。”

宣纸上十指丹蔻划过的指痕，似要将那些人的面容撕碎。他真切的见到她时，她正追着苑里的蝴蝶，满园子的跑，身后跟着一大堆战战兢兢的宫人。他却是跟在娘亲身后的小宫人，她见了他娘亲，一脸欢欣的扑进她里，叫着“贵妃娘娘”，娘亲便也会那般温柔亲切的为她擦汗，状似无意地道，“你可是连云的公主，怎么可以这样在园子里疯跑？”

那个时候的公主，自然不会多看这个小宫人一眼，他却是将她看得真切，想，这个女孩儿，是连云的公主，是娘亲的仇人，可她也是自己的妹妹，可以肆意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妹妹……

然而，世事总是非人所料，她的信，一写便是三年，自他去往晋州，直到再度回到璃都。而他的回信，却只有一封，而那一封信，或许委实不该去的……

彼时他于晋州实是水深火热，晋州之事非他一人力所能及，贪腐倾轧，竟从不将他这个州官放在眼中，卖爵鬻官，私吞赈灾粮钱，明目张胆，毫不避讳，若不是身边尚有几个暗宫化作护卫的杀手，只怕他已死在赴任的途中。

彼时，他尚年轻，并没有多少手段，多方制掣无果时，给宫中贵妃去了一封信，期许若是她尚顾念一丝骨肉亲情，当会施以援手，只是，来信却只一句，“不历刀霜，何以苟活？”

九死一生之时得此言，亲情寡薄如此，已让本是冷情的他，又多了三分，不期然的，他想到了她。他将她寄来的信一封封的翻看，言语多是身边琐事，青涩又明媚的笔触，告诉他她身边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期许哪怕他只言片语的回音。待他看完，心中已渐明了，这个女子，只要他肯开口，她必定是不会推辞的。

她对他，到底还是太过一厢情愿了，一厢情愿到明知晓他不过是利用她，却当作不知晓。她为他做的所有的一切，他都知晓，连云荣宠一身的公主，为他在她父皇面前极尽美言，为他作她母后身后的利剑，甚至亦因她，作他皇兄永不能铲除他的因由，他又如何不知这位公主的心思，只是他所指的，却是天下的权势，儿女情长，当作笑谈，他甚至不知，这位骄傲的公主，是否曾为了他，在夜里偷偷忍着眼泪。

只是无论如何，他到底还是无法回应，正如他所言，她可以是他的任何人，却唯一不能是情人。

那一封信去了，是不是，也就此误了她的一生？

他不爱她，却也不能爱她，不管哪一句，说出来，都可以让这个女子彻底死去，可他最终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或许有的时候，让一个人活下去更难，却宁愿让她活着，即便她生不如死。

他记得她离宫那天，如瀑的长发绾成发髻，金线点缀的绯红头纱也掩不住她的端庄绝美。

那晚她又是拿出了多少的勇气，告诉他，她要去百越和亲。他知晓，她要的其实只是一句话，单单是一句让她留下的话，可是他不能。

当初那个他叫着阿九的女子离开他时，他是留不住，所以不曾开口，而她，是他留不起。

他甚至想，不管如何，哪怕从未有人知晓，这也是自己的妹妹出嫁，他该是高兴地，此番和亲百越，那天下就真的一统了，他便是那个前无古人，举世无双的丞相啊